(一)
远波真由美推迟了归期,等待着杜丘的消息。
她提出出院的要求被堂塔拒绝时,是十一月十四日。
十五,十六,十七,又在热躁中过去了三天,杜丘依然杳无音信。
先前曾经约好,一旦逃出,就往津山家打个电话。
可那电话却迟迟没来。
正在寻找逃跑的机会?也许,已经暴露了身分、吃了药,一动也不能动了?一想到这些,她就坐立不安。
应该尽快把他救出来。
……
要是被做了脑白质切除术怎么办?
所谓脑白质切除术,就是把脑前叶的白质部分切除。
要在前额上开一个洞,从那里把脑前叶神经切断。
脑前叶是高级神经活动集中的地方,因此,一经手术,就要改变性格成为呆痴者。
这种脑白质切除术,曾在精神病院流行一时。
不管什么样的人,只要做了手术,对医院就百依百顺。
没有喜怒哀乐,没有梦,也没有自寻烦恼的事,成为半植物性的东西。
这对于医院来说,倒是极为相宜的。
不过,脑白质切除术已经被禁止了。
因为它严重侵害了人权。
加之,手术的死亡率也相当高。
但尽管如此,它还没有完全绝迹。
报纸上也经常看到某些记者大声疾呼,对仍在毫不介意地进行着野蛮的手术的医院加以指责。
谁也不能保证杜丘不被做那种手术。
万一暴露了身分,对于堂塔来说,杜丘就成了最危险的敌人。
堂塔会毫不踌躇地毁掉杜丘的思维机能。
此后即便出了问题,也可以说他确实得了分裂症,因行为暴厉而施行了脑白质切除术,以此搪塞过去。
尽管这也可能多少受到一些非难,是绝不会纠缠不休。
说杜丘得了分裂症,所以才去抢劫、强奸、杀人,这反倒易于被社会上的人们所理解。
也许,那个为给幸吉报仇而与凶猛的金毛熊奋勇搏斗、不经过练习就驾机冲上恐怖的夜空的杜丘,他的英勇果敢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想到这些,真由美简直不堪忍受。
明天再等一整天,要是仍无消息,就再去城北医院,坚决要求出院。
她在心里暗自打算。
事到如今已不能指望杜丘自己逃出来了。
如果医院拒绝,就不能再犹豫,只好去求矢村警长救出他来。
值得庆幸的是,杜丘的记忆力还没减退。
把他送回单人房间后,门上又加了锁。
“你可以考虑到明天晚上,到那时再想不出,那就再电上你几次!”护理员嘲讽地说完,扬长而去。
“明天晚上?”杜丘有气无力地自语着。
他听说进行几次电击疗法,和做脑白质切除术没什么两样,也要落得个白痴的下场。
必须尽早逃出去!他发现,这种焦虑的心绪,正在把他慢慢引向绝望的黑暗中,这是药在作怪。
杜丘从昏迷中苏醒后,他们把药送到他眼前。
“要是不吃…”堂塔拿起了电击治疗器,眼里充满了凶残的目光。
杜丘只好被迫喝下了大量镇静剂一类的东西。
此刻、那些药已经象毒汁一样流遍全身。
身体和感觉,都将被拖入困倦和绝望的深渊。
杜丘很后悔如此冒失地来到城北精神病院。
现在是无可奈何了。
第二天直到天快亮,他才醒过来。
一睁眼就看到,在比喂猫狗的食盆还脏的饭盒里装满了饭,只有漂浮着碎萝卜的大酱汤,没有菜。
杜丘拿过饭盒。
尽管头昏昏沉沉,身体勉强能动而且毫无食欲,他还是强迫自己吃下去。
必须防止体力衰竭,那怕是一点一滴。
杜丘在饭里倒上汤,吃了下去。
他感到好象吃了垃圾一样。
白天又吃了药。
两个护理员手拿木刀,叉腿站在一旁,只要杜丘稍有犹豫,就立刻毫不留情地大打出手。
药的作用,使杜丘又昏昏欲睡。
每次吃完药,都要张开嘴,动动舌头,详细地查看。
看来,无论如何也无法躲过这一关了。
杜丘知道,随着睡眠的来临,药性也就渐渐发作。
他感到,肝脏已经被毒药侵袭了。
身体为此会严重衰弱,根本无法对付两个男人。
一直睡到夜间,他又被带到院长室。
身体摇摇晃晃。
“怎么样,想好啦?”堂塔脸上现出一丝冷笑。
杜丘沉默着。
“顽固分子。”堂塔拿起了电击治疗器,“要是喜欢这个,那就再来几十次吧?”
堂塔声音狂暴,简直象对待一个不驯服的动物。
“等等。”杜丘说,他的舌头已不太灵活了,“我说吧。”
说出名字,无异于接受了死刑宣判,不知将会受到怎样阴险狠毒的虐待。
·然而不致于在电击疗法之下变成白痴。
“到底想明白啦?”
“啊,啊…”杜丘略微点点头,说,“我是,杜丘冬人。”
“杜丘…冬人!”
堂塔凹陷的眼睛,立刻瞪得滚圆,闪过一丝惊愕,嘴巴不自觉地张开着。
“真的吗?”
“真的。”
“那…”堂塔嘴里嘟囔着什么。
“我潜入此地的原因,你应该知道。”杜丘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那当然,不不,怎么回事,我猜不出。”堂塔惊慌地否定着,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
“把我交给警察吗?要不,就此让我出院?”
“那当然…”堂塔重复着说,“你是逃亡的检察官也是杀人犯,警察正在竭力逮捕你…”
堂塔的眼睛里,又闪出天生的残忍和狡诈。
“不过,你得了分裂症,现在是我的患者。”
“的确…”
“收回你的『的确』吧!该怎么办,这要由我决定。好啦,带走!”堂塔脸上终于露出了不可一世的表情。
然而,在那不可一世的表情之下,恐惧却布满了全身,难以掩饰。
杜丘被送回了房间。
药,又吃了进去。
护理员立刻小心翼翼起来。
明显可以看出,是在绝对警惕以防逃跑。
第二天,安然无事。
但药似乎换了。
下午吃药后,杜丘有些站立不稳,像是要瘫痪。
这样下去,势必导致大小便失禁。
他想着想着,不禁灰心丧气起来。
也许,不会是吃了毒药吧?
这天晚上,他没有被叫到堂塔那儿去。
如何处置他,大概是不会不同酒井义厂商量的。
象得了梦游症一样迷迷糊糊的技丘,竭力思索着。
恐怕,他们要做出决定也得一两天以后。
或是施行脑白质切除术,彻底改变性格,或是用药物、电击疗法,使他成为白痴,再不就是永远把他埋葬在黑暗之中。
不管怎样,都不会交给警察,因为那样做就要勒住他们自己的脖子。
必须停止服药。
只要不再吃药怎么都行。
……
但是,怎么办呢?
杜丘茫然地想着。
在药物的作用下,他感到房间在旋转。
(二)
杜丘还是没有消息。
十一月十九日早晨,远波真由美奔向城北医院。
不能再犹豫了。
“真是不通事理,你这个人哪。”堂塔看着真由美,皱起了眉头。
“没那个道理。”真由美的脸色铁青。
“让我丈夫出院好了,你没有强制住院的权力。”
“我要向你说明,你丈夫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正处于危险状态!”
“我不想跟你争论什么分裂症,人家说这种病诊断报不容易,不是吗?了解过去的症状,生活环境,对于诊断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你却对我这个妻子不问一声,在我丈夫仅仅出现了幻觉这种轻微的症状时,就认定他是重症患者。”
她毫无畏惧地说着。
“同样,我也不想和你这个外行人争论什么分裂症。你一定要领走吗?”堂塔冷酷地问道。
“连妻子的要求都置之不理,凭你一句话就可以监禁我的丈夫,你有这个权力吗?”
“对于危险患者,可以强制入院。”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他有危险?”真由美大喊起来。
要制服老好臣清而又厚颜无耻的堂搭,真由美的力量是办不到的。
“你既然怀疑我的诊断,可以请东京都的鉴定医生。我做为神经科的医生,也是知名的。在诊断上我当然有把握。”堂塔泰然自若地说着。
在那轰然的态度里,真由美感觉出,医院已经与行政部门同流合污了。
“强制入院是要得到行政部门同意的。”
“我现在正要向东京都提出要求。”堂塔毫不退缩。
“真是岂有此理!”真由美喊道,“无论如何,我做为一个妻子,选择医院的权力还是有的!”
“妻子…”堂塔的目光落在真由美的胸前,慢慢地扫视着她的身体,“真正的津山皎二还在他自己家里,已经打过电话了。也问过患者,他并没有妻子。”
“那…”一股寒流袭上身来。
已经认出他是杜丘冬人啦?
“回去吧!你是无关的人,什么权力也没有。你再想想看,要是那个人是个罪犯怎么办?你要成为冒名顶替隐匿罪犯的人了。”
“希望你明白这一点。”堂塔露出一丝卑鄙的笑容。
很快,脸上又显出死板而僵硬的表情。
真由美走出医院。
……
杜丘落入敌手了。
她头脑里只想着这一件事,她象被什么追赶着似的离开了医院。
她向最先映入眼帘的一台公用电话跑去。
接通了警视厅,她要找侦查一科的矢村警长。
“矢村探亲去了。”
“探亲?…他家在哪儿呀?”一阵不安,袭上真由美心头。
“九州,他接到母亲病危的电报,昨晚刚走。”
“不能找回来吗?”真由美不加思索地冲口而出。
“找回来?你到底和矢村什么关系?…不,你有什么急事啊?要是那么着急,非得把他从病危的母亲跟前叫回来不可,能不能跟我说说?”
这是一个令人气闷的、年轻人的声音。
“矢村警长要不在就糟啦!”真由美哭出了声,“不管怎样,能给他打个电话也好!”
“你到底有什么事…”
“…”真由美挂断了电话。
如果是能够公开的事,那就可以跑去找东京地方检察厅,或者干脆去找所在地的警察也行。
可那样即使救出了杜丘,也还得被抓走。
如果能够查出那个犯罪的证据,就是逮捕了也没关系,但现在却并非如此。
对于杜丘所说的那个关键线索…香烟冒出的烟,人们只会一笑置之。
直由美想到了这一点。
……
紧要关头,矢村警长又不在。
真由美叫来一辆出租汽车。
只有回旅馆给父亲打电话了。
他与中央政界人物关系密切,从精神病院里把杜丘弄出来这点小事,大概还办得到。
她心里涌起一股希望。
一回旅馆,她立刻打了电话。
可父亲到札幌去了,不在家。
她吩咐家人火速查明他的住处,再给她打个电话,然后就放下了电话。
这会儿要是出了什么事…既然堂塔康竹已经认出了杜丘冬人,就不能安然无恙地出来了。
她不能眼看着他们巧妙地利用俨然有着治外法权似的精神病院,把杜丘搞成呆头呆脑的白痴。
然而,真由美也想到了向警察报告会有什么危险。
她手足无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电话铃声怎么也不响。
过了将近三小时,直到午后很晚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爸爸!”
可是,电话里传来的却只接线员的声音。
“是我,矢村。”接着传来了矢村老练的声调,“什么事?”
“杜丘可坏事啦!”
“他怎么了?”矢村的声音还是不紧不慢。
真由美扼要地说了说情况。
“这些,还跟谁说过吗?”
“没,谁也没有…”
“明白了。”
他的声音低沉但却有力,犹如一支离弦的箭发出的响声,“我这就回去,你立刻离开那家旅馆,搬到涩谷的T旅馆去,那儿危险了。登记的时候用榛这个姓。”
“好吧,立刻就搬。还有,你母亲?”
“死了。”矢村放下了电话。
(三)
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班召开紧急会议,是在十一月十九日午后。
前往警视厅的特搜班人员获悉,矢村警长行动异常。
有个自称姓远波的女人打电话找他,似乎有什么急事,好象一刻也不能耽误,但没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侦查一科还是给矢村的老家打了电话。
矢村只是回说“知道了。”此外什么也没讲。
特搜班猜想,那个电话也许是远波真由美打的,于是向北海道发出询问,得知她正在东京办事。
接着又到她所住的旅馆调查,而她则刚刚结帐离开。
特搜班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重大情况。
在杜丘冲出重围逃之夭夭的那天晚上,矢村来过这家旅馆,好象与真由美见了面。
“远波真由美放出了马,救出杜丘,然后带着他回到自己住的旅馆。而矢村在包围失败之后,又去找边远波真由美。那么说,他是见着杜丘了。”
伊藤检察长咬住嘴唇。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要放走杜丘呢?”特搜班的一个人问。
“不知道。”伊藤面带不悦之色,摇了摇头,“也许他是出于某种考虑,但即便如此,也是对我们的背叛,这绝对不能容忍。”
尽管伊藤由于先前没让给杜丘戴手铐造成了过失,自觉理亏,但对于矢村这一明显的背叛行为,还是不能漠视。
“要请求给予惩处,不过事先必须抓到证据。远波真由美突然离去,说明她已经与矢村取得了联系。矢村很可能今晚乘班机回未,要在机场监视,然后跟踪追查。”
伊藤慷慨激昂地说着。
“你认为他能和杜丘见面吗?”
“很可能。”
“要是那样…”
“没关系,那就逮捕矢村。”伊藤的眼里射出冷酷的目光。
特搜班人员的脸上,都浮现出一层阴云。
矢村到达羽田机场时,已是深夜了。
他从机场给远波真由美打了电话,让她旅馆等候。
然后坐上一辆出租汽车,一直奔向城北医院。
机会来了,矢村想。
杜丘前往城北医院进行秘密调查,他是知道的。
尽管当时侦察员的汽车被甩掉了。
但侦查员还是认出了杜丘那辆向武藏野方向驶去的汽车。
矢村曾对城北医院正面进攻,但没有突破。
虽然可能有大量疑点,但仅凭着一些由无源渺的猜测,即使是矢村也感到无计可施。
对酒井义厂也同样如此。
不仅解开阿托品容器之谜毫无头绪,而且连缩小范围也做不到。
尽管派出侦查员进行了缜密的内部侦查,然而没有发现酒井露出一点马脚。
所有这一切,都与朝云忠志的被害紧密相连。
那是问题的总根子。
只要一挖出这个总根子,枝叶自然就会干枯落下。
横路夫妇、武川吉晴…那都是枝叶而已。
结果,矢村放弃了追查,他不得不放弃。
杀害朝云这个总根子,他是挖不出来的。
他只好采取让杜丘钻进去的办法。
落入圈套的杜丘,能像野兽那样,以生命做赌注去逼近敌人,能把生死置之度外,出色地解决警察颇感束手无策的难题。
他肯定能成功地潜入城北医院,矢村这样期待着杜丘精明强干的活动。
然而现在,他却被抓了进去…
这正是机会。
如果救出来,就得逮捕他。
特别是从医院带出来,就更不能放走他了。
只好在逮捕之后,让他说出事情的真相,再用正面进攻突破那个难题。
……
对杜丘来说,可太悲惨了。
几辆汽车正在交替着跟踪矢村,他毫无察觉。
到了城北医院,时间己近夜半,大门前依然灯火辉煌,令人感到一种喧闹的气氛。
“想见见堂塔院长,警视厅的。”矢村说。
出来接待的护理员脸上变了颜色。
到接待室稍等了一会儿,堂塔走了进来。
尽管他双眉紧皱,跟里还是闪现出惊恐的目光。
“这么晚,究竟有什么事啊?”堂塔故做镇静。
“把津山皎二交出来!”
“哎呀,不知道有这个人哪!”堂塔深陷的眼睛朝天花板看去。
“你是装傻吧?”矢村突然间停住了话头,“想让医院来个人仰马翻?”
“就是搜查,也没那个人哪!”
“你不要打错主意,不光是那个人。偷税漏税、违反医师法、违反精神卫生法、侵犯人权、伤害、暴行…只要一个一个问问患者,搞垮你易如反掌!你还是不要小看警察为好。”
矢村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请等一等。”故做镇静的表情,从堂塔脸上一扫而光,“我误会了。”
“误会了吗?…”矢村又坐下来。
“说真的吧,其实,津山皎二今晚九点多逃走了。”
“逃走?不可信哪。”
“这就是证据。”
堂塔取下假牙,让矢村看。
有两颗牙齿折断了。
“这是怎么回事,嗯?”矢村厌恶地皱起了眉头。
“他把我当人质,使用电击疗法,把电击治疗器放到我脸上,弄断了我的牙。”堂塔气呼呼地收起了假牙。
“你这个人,也太粗心大意了。”
杜丘冬人被认出后,要从严密的警戒中逃出去绝非容易。
特别是从精神病院逃跑,就更难了,何况还吃下了大量药物。
他能逃脱,正反映了坚韧不拔的性格。
矢村突然感到一阵焦燥。
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设想落空了…他本以为能把东摇西晃的杜丘救出去。
“是啊,是太大意了…”堂塔无精打采地点点头。
给杜丘服用药物,那是毫无疑问的。
为了熄灭他的反抗心理,给他吃下了近四百毫升的药。
照理说,他应该变得迷迷糊糊,可他并没有瘫软无力,真有点不可思议。
八点多钟,杜丘被带进了院长室。
他步履瞒珊。
护理员让他坐在椅子上,他筋疲力竭地倒了下去。
可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一跃而起。
神速的动作,令人感到他刚才好象藏在了哪儿。
他掐住了堂塔的脖子。
“不要动!”杜丘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电击治疗器。
一个护理员扑上来,被他用电击治疗器打在脸上,摔倒在房间角落里。
“不要发疯!”
“不是发疯。”杜丘说道,“只是回敬一下罢了。”
“住手!”
堂塔被掐住脖子,发出哀叫。
电击治疗器从他前额上擦过。
牙齿喀嚓喀嚓地响起来,似乎什么地方发生了骨折。
他翻着白眼,感到金光乱冒。
“想救院长,就别吵嚷!”
杜丘扯下电击治疗器的引线,拿起桌上的剪子顶住堂塔的后背,“给我准备衣服、汽车。要是报告警察,我就扎死堂塔!”
“不,不要向警察说!”堂塔叫道。
杜丘已经把剪子尖扎上了他的后背,他觉得血就要流出来了。
只要扑哧一声,就会扎进去。
堂塔吓得冷汗直流。
此后,堂塔被拖进了汽车。
杜丘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跑了一会儿,找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车。
“再见啦!”说完,杜丘跳下车,拉了拉外衣领子,颀长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黑暗中。
堂塔想开动汽车追上杜丘,撞死他。
可是,汽车钥匙早被杜丘拔走了。
“你看看这儿!”
堂塔掀起后背,让矢村看那上面粘着的一块渗出血迹的橡皮膏。
由于优裕的生活而积存下来的脂肪,好象黄色的鱼冻。
矢村背过脸去,站在那里。
鬼东西!杜丘又一次成功地逃跑了,矢村似乎有些气愤,暗暗地在心里骂了一句。
(四)
由于电车向下坡驶去,他感到一阵晕眩。
在那瞬间,似乎全身重量都离开了身体。
但晕眩过后,身体又象要被大地吸进去一样,有千斤重。
杜丘下了电车。
此时已到电车收车的时刻了。
大量热量从身体里跑掉,全身感到寒冷无比。
他脚步绵软无力地走到一条靠近酒吧间的路上。
杜丘把身体依在大楼的墙上,几乎就要瘫倒在地。
必须寻找旅馆。
尽管望穿双眼,周围却连一家旅馆或饭店都没有。
右面有个女人,正在等着出租汽车。
从左面来了个警察,骑着自行车。
杜丘走起来,以免碰上例行的询问。
他使尽了全身力气,和警察慢慢地擦肩而过。
警察刚一走过,他再也没有一点力气了。
走进一条小胡同,颓然地倒在一座楼房墙壁下。
睡魔立刻征服了他。
“醒醒!怎么啦?”
他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睁开眼睛看了看,好象就是方才等出租汽车的那个女人。
大约二十岁上下,瘦长脸,眼睛盯着他看着。
杜丘微微摇摇头。
女人发现,这个男子的嘴唇在瑟瑟发抖。
在暗淡的路灯光下,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而冰冷,面容礁悻。
锐利的眼睛和鼻子两侧形成的深深的暗影,使她顿时产生了一种凄惨之感。
“你,是被警察追踪的吧?”女人问道。
“不是。”
“你不说我也知道,早就看出来啦!”
“再往前,走一下吧。”杜丘吃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好象发烧啦!”她突然摸了摸他的前额,“不行,相当热!你有去的地方吗!”
杜丘醒来时,天已大亮。
他是盖着被子睡的。
这个房间只有六张席子大,还连着一间小小的厨房。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枕头旁放着药和冰袋,自己身上穿着睡衣。
他眼望天花板,有好一阵,才回想起遇到一个女人的事。
传来开门的声音。
“你醒啦?”一个女人在枕边坐下来。
她说自己叫京子。
“给你添麻烦了。”
杜丘的眼睛仍然看着天花板,说道。
自称京子的这个女人,有一副瘦长的面孔。
不仅皮肤粗糙,表情也相当粗俗。
“可不是,麻烦透了!”京了毫无顾忌地说通,“找医生给你打针,又用热水给你胜身,换衣服…你身上那个味啊!”
“让你受累了。”杜丘心里涌上一股气恼的心绪,但他强忍住了,“你我素不相识,不该让你干那些。”
“放心好了,那不会伤害你的自尊心。我习惯了。”
“习惯了?”
“为男人服务,是我的工作。什么事都得干,甚至没有什么廉耻没有性欲也要和男人在一起。光有一点难闻的味儿,那就要烧高香啦!”
“味啊,味啊,不要再说那个了!”
在自己昏睡期间,这个女人都干了些什么,可想而知。
杜丘似乎产生了一种屈辱感。
身上散发臭味,那是必然的。
因为十多天来根本没有洗过澡,而且还是和便所在一起。
便所,一想到便所,杜丘立刻涌上一阵恶心。
他急忙用手捂住嘴。
“要吐?”京子关心地看着他。
“不,不要紧。”
为了把浮上脑海的这一幕令人作呕的情景消除掉,杜丘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但这却使那些情景更加鲜明地浮现出来。
……
连续服用镇静药,就会使逃跑的希望化为泡影。
堂塔正是这样打算的。
给杜丘大量投药,足以使他四肢麻痹,大小便失禁。
而堂塔则可以乘机与酒井义广商定对策。
所谓的对策,无非是破坏杜丘的高级神经活动,把他改造成一个白痴而已。
因为杜丘住进这家医院是有证人的,所以还不能把他弄死。
或者,故意造成机会让他逃出去,再像杀害横路夫妇那样把他干掉。
对于酒井和堂塔来说,杜丘是极其危险的人物,杀掉杜丘,事不宜迟。
不过,这多少总要有些风险。
比较稳妥的还是做手术。
以病情恶化为由,就可以合法地施行脑白质切除术。
必须分秒必争,尽快逃出去。
与其被破坏掉高级神经成为一个白痴而生存,勿宁让自己死去。
……
药怎么处理呢?
不吃是不行的。
杜丘想到,倒可以吃了再吐出来,但往外吐是很困难的。
尽管有的人饮酒过度时可以毫不费力地吐个一干二净,而杜丘却并不擅长。
即便是把手伸到嗓子眼里,身体弯成两段使尽全身力气,吃下去的东西还是不能返出喉咙。
就是吐出来,也只是一点点。
一天要吃三次药,如果不迅速吐出来,那就危险了。
药一发挥作用,从神经到肌肉都要松弛开来,不要说恢复活动机能,就连希望恢复机能的想法都不能产生了。
他下决心,一定要在下次堂塔叫他出土时逃走。
一旦宣布了对他的判决,显然将要更加严厉地监视。
杜丘瞥了一眼便所。
在那方形的水泥坑底,积存着一些返上来的脏水。
他用铝杯子舀出来,顿时感到恶臭扑鼻。
等到护理员让他吃下药,看了看他的嘴走开以后,杜丘立刻闭上眼睛把那些脏水喝下去。
剧烈的呕吐冲口而出,几乎连胃都要一齐吐出来。
胃里一下变得空荡荡的了。
早、午、晚,他都要喝脏水。
一想到如果逃跑失败就要被弄成一个白痴,成为任堂塔驱使的奴隶,他就不顾一切地把它喝下去。
“真对不起。”杜丘向京子表示歉意,“不是埋怨你,那么脏,有些难为情。”
“没什么值得道歉的,你和我身份不同啊…”
“身份?…”她说的什么?杜丘思索着。
“我是个夜女郎,你从前是东京地方检察厅的检察官,杜丘冬人先生…”
“你知道了?”杜丘看着京子,她脸上的表情毫无变化。
“在浴池和交通岗楼上,看到你的照片了。”
“是吗?”杜丘掀开被子,下了床。
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把我的衣服拿来吧。”
“拿出去洗啦!”
“洗了,什么时候?”
“前天哪!”
“什么,前天?”
“是啊!你整整睡两天了。医生说,你身体衰弱,又得了肺炎,目前需要静卧休养。所以,就把你的衣服送出去洗了。”
“你为什么…”杜丘坐到被子上。
“要问我为啥隐藏犯罪分子,那很简单。你没有罪,这在杂志、报纸卜都写厂。真是那样,你也许还能官复原职。而我呢,早晚会则为卖淫洲,被送到地方检察厅。那时候,就有求于你杜丘检察官大人了…”
“别说了!”杜丘的嗓音低沉而有力。
“实在是…”像被什么扎了一下,京子木然呆坐,刚开口又停住了。
“实在是什么?”杜丘和蔼地问道。
“侍候一个没有欲望的男人吗?哼,那才不呢!要有欲望才成,现在也可以,等你身体好了,天天都行。不要钱,情愿效劳。让我护理你恢复健康,然后你一走了之…不,绝不是那样!那种浪漫的事,不成!要那么想,什么也不能干了。无聊吗?那,尽管无聊好了。在马路上喊男人,拉一个搭伴的人来,那,那是我的工作。我也想找一个情人,找个像你这样的、绝不肯当情人的堂堂的男子汉。”
京子一口气说到这,才停了停。
“那,那当然是不成的。”京子放声大笑起来,“可实在是这样啊!大概是由于我干了这一行,我做着一个奇怪的梦…”
“奇怪的梦?”
“在梦里,我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了。既无家可归,又没有故乡可回,只剩只身一人,怎么办呢。这个梦,真像死一样寂寞。从前我也有丈夫,也时常在梦里见到。一醒来,我就想,哦,我也有过丈夫的,于是就心安理得了。不过,现在是谁也没有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京子的目光,呆呆地盯住她自己的膝盖。
“我想,这种情形总不会长此以往的,可在梦里总是出现让人感到前途渺茫的恐惧。一知道你是逃亡的检察官,我就想,恐怕你也在梦里失去了对未来的希望。可以说,我们是同病相怜。我这个和你身分不同的同病者,能够看到你这个不属于下层阶级的知识分子同样堕入没有未来的迷雾中,也就毫无遗憾了。人哪,谁也不会只有幸福。我有过嫉妒之心,可都被你填平了。啊,请别见怪。”
京子半途停住了。
“未来?”杜丘心里想着。
冬天的柔弱的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京子的半边脸上。
近来,专门以卖淫为业的女人多起来了,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也都拿到了按摩师的营业证,把客人叫到旅馆里去。
三十岁上下的这个女人。
没有那种快活劲儿。
她也不会有快活的未来了,正像她自己说的那样。
未来消失了,于是,只有那令人生厌的过去,潜滋暗长起来。
那潜滋暗长的过去的黑暗,也正是未来的本相。
不管对谁说来,结果都会一样。
当他还担任着做为国家公务员的检察官这种职务时,那他就绝不会像京子那样,整天做着无家可归的梦。
因为他充满信心,他已经预料到、或者自信能够得到一个光明的未来。
然而谁都不能想像,那个未来,会像从魔术师的手指头上消失那样,突然地变得无影无踪。
人也许都是逃亡者。
不光是那些犯了罪,被警察到处追捕的人。
失去了明天,也失去了昨天,那就是踏上了逃亡的旅途。
而对于逃亡者来说,只剩下了今天还在活着。
犹如聚光灯照亮了黑暗的一点一样,只有那么一点点光亮。
那就是被四面隔绝、无路可通的今天…
此刻,当杜丘想起,从前在处理落到京子这种地步的人时,自己也曾一味地引用过冷酷无情的法律条文,不由得感到脊梁上一阵发冷。
他想,那是过于无知的表现,不必追悔,也无须不安。
(五)
因为要潜入城北医院,杜丘把余下的那二十万元钱,经远波真由美之手存放在津山弘美那里。
要是逃出来,就可以和津山联系取走。
第二天早上,杜丘让京子给津山打了电话。
“她说,用挂号信把钱寄到我这儿。”京子回来说。
“麻烦你了,钱一到,我就该走了。窝藏罪犯这件事一露出去,你恐怕也要牵连到隐匿罪犯的罪名里去。”
“你非要走不可,那也没办法。”京子点点头。
也许是因为瘦弱,她的睫毛又细又长,足见是个福薄的人,“会有这么奇怪的法律,照顾一下不能动弹的病人,倒犯了罪…”
“嗯,法律嘛,说不定什么地方就会出现难以莲解的东西。”
“你是检察官,所以总感到法律是可怕的。我就不以为然,因为我本来就生活在法律之外。”
“不。”
杜丘苦笑着说,“逃亡生活本身就是严重违法,诈骗、违反枪支管理法、违反狩猪法、抢劫飞机、违反航空法…还有刑法第九十七条的潜逃罪,细数起来够多的。以后大概还会继续有犯罪的事。”
“以后还有?”京子诧异地看着杜丘。
“直到追出真正的犯人为止。”
“是那样。”京子仰起脸,笑了,“假使最后证明你无罪,那按照刚才那些罪名你也得进监狱呀!”
“我不进监狱。”
“那,逃亡一辈子?”
“打算那样。”
“看来,将来在地方检察厅一个房间里,被官复原职的杜丘检察官大人开导一番,说上几句『正经过日子吧!』之类的话,那一幕是不会有啦!”
“与其干那种事,还不如做你的情人。”这倒是杜丘的真实思想。
“真的?”京子的声音突然有些硬咽了。
“你不是当情人的那种男人哪!只一晚上,行吧?”
“你说什么?”
“一到晚上,我就得上街。一想到回来就能看到你,那就不管别的男人怎么纠缠,我都能忍耐。情人是必不可少的呀。即使是连打带骂,谁也还是都有情人。我也该有,然而却没有…”
“要是那样的话…”杜丘点了点头。
“太好啦!”
她放下心来,说着,脱下外衣露出了苍白的身体,穿上衬裙,钻进了被子里。
“抱着自己心爱的人,多么温柔啊!”
“那,那个…”
“紧紧抱着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京子把腿搭在杜丘身上,说道。
过了一会儿,京子闭上了眼睛,把脸贴在杜丘胸前。
一阵女人的气息,扑鼻而来。
冬日的柔弱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射进来。
有一只苍蝇,无力地落在阳光下。
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准是卖报的。”京子把先前一直交叉在胸前的双手,羞怯地轻轻放在杜丘的腰间。
似乎感到有开门的声音。
杜丘屏息静听。
瘦长的矢村警长进来了,板着面孔望着他们。
“干什么?”矢村声音低沉地问。
“没干什么。”
“那,就起来吧。”矢村仍然盯住他们,说道。
“干什么的,你!闯到人家房间里!”京子对矢村大声吵嚷起来。
“安静点,我是警察!”
“警、警察?”
京子的目光,从眉头紧皱的矢村转向了杜丘。
杜丘脸色苍白,点了点头,“他是警视厅的。”
“来、来抓你的?”京子踢开被子,坐了起来。
“是的。”杜丘摘下挂在墙上的外衣,穿起来,“警长!只有一个要求,行吗?”
“什么?”
“这个女人,希望你能放了她。”
“好吧。”说完,矢村转身走了。
“多谢你的关照。”杜丘换好衣服,拉住京子的手说,“别搞坏身体,我要说的只有这句话。”京子深深地点点头。
她发现杜丘毫无血色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矢村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京子说:“你就当没这回事,把它忘掉!”京子点点头。
矢村和杜丘并肩走出走廊。
“你样子变得太难看了。”矢村边走边说。
“大概还没像你那样。”杜丘掠过一丝苦笑,“不过,哼,不可能不难看哪。我说,不用戴上手铐吗?”
“啊!”
“有机会,我可要跑啦。”
“跑吧!”矢村低声说,“我正好没带手枪。”
“即使带了,你那胳膊也不行。”
“那只熊…”矢村轻轻按了按左臂,“那真是个凶家伙。”
没有警车,也没看到警察,只有一辆伪装巡逻车停在那里。
司机座位上坐的是细江。<